机1802-1 刘洁

这一次他的脚步走得异常匆忙，有种较劲般的固执。

老汉今年79岁。这条路，他走了21年，走了千千万万遍。先是穿过长达十几公里的平地，那里遍布蓊郁花草，绿色的浪潮没过腰间，蔓延胸口。然后是座不过百米高的山，阻挡不了任何人的脚步。但它，却阻挡了老汉整整二十一载！

老汉的脚步又开始沉重起来，跛了的左腿又开始隐隐作痛。痛意爬进血肉，噬入筋骨，一簇一簇地烧着他的心，在这偌大空旷的草地里竟找不到一处突破口，只有那一条硬生生被他踩出来的小路从远方蔓延过来。

他是土生土长在那座山西面的山娃子。大太阳、清水湾、山楂林、杂草、黄土以及贫穷，都是他对那片土壤的记忆。他不想像他爹一样一辈子窝在这里。所以，他拼命学习。放羊的时候带着书，砍柴的时候带着书，就连吃饭的时候也没闲着……

老汉走过那片草地了。脚边少了胡乱跳的蚂蚱，没了飞来飞去直打眼的蛾子。他艰难抬头，依旧是那座深褐色的山，端坐着，静默着。眼底有温热微微转动。呵！他曾以为那些情绪早已消磨光了呢！

八岁那年，他和村子里一百多名孩子一起上了小学。十四岁那年，他和其他四个同学一起考入镇上的初中。十七岁那年，他自己考入镇上的高中。他以为，他一定能远离那密密麻麻的砖土房子。

老汉迈向那座山。脚底变得干涸而坚硬。他的喘息声充斥耳膜，震耳欲聋。他在行走，不！他不仅仅在行走，他在跟自己对峙，用最蠢、最折磨的方式，一遍遍拷问自己，逼迫自己。他在无声的开展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

高一那年寒假，他回到家中，作为一名大家眼中公认的准大学生，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豪感和满足感。他见过外面的世界，他立志要有一番大作为，摆脱一辈子为那片土地效劳的命运，投身于科技。将父母都带到更优越的地方生活。

可是啊，人生总是充满意外的。日光和煦的一天，他悠哉悠哉的地在河边晃悠，遇到了一清水湾洗衣服的姑娘，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还是热切的跟她打招呼。姑娘一看是他，连忙站起来。但她忘了她的脚不过是搭在一块摇摇晃晃的石头上，转身的瞬间滑进了刚凿开的冰窟窿里。他有片刻愣怔，然后飞奔，纵身跃入……后来啊，姑娘自己从冰冷的河里游出来，又跳进去把不会游泳的他拉出来……

那种蚀骨的冰冷好像又浸入老汉的左腿。每迈出一步都异常艰难，备受挣扎与折磨！

故事讲起来很让人心痛。那个漫不经心、悠哉悠哉的中午，成了他一辈子不能再去回想的记忆禁地。他的腿因为浸在河水中时间过长，麻痹神经，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尤其是左腿。他的家庭无力支撑医药费用，只能作罢。他每天躺在床上，发疯般的砸东西，咒骂……然后是——悲戚的认命。

他成了最出不去那片土壤的人。

他从一个十八岁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三十三岁就白发苍苍的跛子。那年，他迎娶了村东头的傻子女人，还是个瞎子。同年腊月，他有了儿子。

他的儿子是不幸的，从小在“爹是跛子，娘是傻子”的嘲笑声中度过。他懂事的时候就知道，他的爹虽然是跛子，但家里吃穿用都是爹一点点挣来的钱。他没法恨爹，他最恨他那傻子娘了，一次次的让他在同学面前出丑，每天除了吃就会睡，醒了就来烦他。还动不动砸东西，发了疯似的打他和爹……

儿子和他一样，或者说更加迫切的想要逃出这片土壤。而且，他成功了。

儿子二十五岁那年，他五十八岁。儿子从省外的工作地回到家，要接他走，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带着那个傻子女人。他大骂他个不孝子，他却说他根本不知道这样的家庭给他带来多大的伤害，他这辈子要是没走出这片山，就去死！他无言以对。

老汉继续往上爬，想起那场和儿子决裂似的争吵，许多细节已经忘了，只记得，儿子摔门走的时候丢下一句，想来找我随时坐着镇上的汽车来，但我不认这傻子娘！

老汉知道，他那傻婆娘要是没有他，早就死了。她为自己生下一儿子，这么多年他对她也早就情至意尽了，就算离开也没人会说什么……他也这么干过。给家里装满两大缸的米，留下所有的积蓄离开。也就是那次，他爬到离山顶不过十几步的地方，又发了疯地跑回去。看到的就是他那傻婆娘做好饭，乐呵呵的捧着自己的碗，等着他回去一起吃……

那以后，他开始了一次次的离开与折返，每一次都密布痛苦与折磨。

他又爬到了离山顶不过十几米的地方，有大片大片的阳光从他头顶撒过，他站在阴影里，抬头仰望不过触手可及的阳光。他的心脏砰砰砰的直跳，与呼啦啦吹过的烈风合奏，竟像极了一场千古的绝唱！他的汗顺着沟壑纵横的脸留下，大滴大滴地砸落在这片土地里。他知道，夕阳下他的家里，有炊烟升起，有婆娘摸索着灶台傻乐着做饭。

他放不下得。他早就应该知道了。

老汉很老了，这条路来回一趟，对他来说是相当困难的。他想，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踏上这条路了。

老汉转过身，走向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