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1802-1 孙天伊

（一）

她从曾忘记，飘落在生命中原野上的，流逝的阳光。

十几岁的年纪，她却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老了。或者，未老先衰？

宿舍到教室的那条路，太远太长，每一步都浸着汗水，停下来喘口气，角落里的胖鸽子咕咕地跳出来，歪着头看她，是嘲笑？抬头看看，树隙间的阳光一不小心流出来，打在身上白得发亮。

仿佛人生的原野上蓦地多了些许枯黄。

随后，她看见油亮的叶子悄悄零落，她看见皎月被蒙上了一层灰纱，她看见天边闪烁的新星陨落在沉沉的雾霭中…当然，以上都是她的臆想，雾霾天怎会有星星？

但她却真实地开始陨落。

仲秋，没有月饼，她甚至不知道窗外是否有月亮，只是被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呛得喘不过气来，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擎住。那袋挂在床头的新鲜血液，红得刺眼。生平第一次近距离触摸一袋血液。

新年前夕，病房来了一个小姑娘，圆圆的眸子闪闪发亮，与之瘦弱惨白的脸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靠近小姑娘，拿出一块巧克力，小姑娘用微弱的声音回应“姐姐，我不吃。”

“拿着吧，等饿了再吃。”

小姑娘抬起头，把巧克力紧紧攥在手里。嗤嗤地笑笑，嘴角是浅浅的梨涡，窗外是溢出来的阳光。像原野上的阳光轻轻滑落，生命，也在不经意间有了缝隙。

(二)

北京，圣地。属于她的北京，却依然充斥着呛人的消毒水味道。

她开始怀念家乡漫街飞舞的樱花，玉兰。

忽然难过得要哭了。

医院中形形色色的人，病房中小孩的哭闹声，大人焦急的叫喊声，叮叮当当穿梭在走廊和病房的护士车，都幻化作一团火焰，充斥了她的整个眼球。

随后开始接触从没见过的新奇世界。原来层流仓中也有阳光；原来苹果煮水这样好喝；原来打升白针是这样酸爽；原来想家，想父母的心情是这般的强烈；原来以前的一切，都早已化作以前…

六月的北京被阴雨笼罩着，到处都是灰茫茫的一片。“如果是家乡，也许河边的夏花都已经绽放了吧。”她躺在狭小的病床上，带着血小板不足十位数的忧伤默默的想。

如果有来生，要好好活过。

如果有来生，想好好品味苦瓜柠檬的滋味。

如果有来生，要一辈子赖在父母身旁。

如果有来生…

再来一次，希望原野永远不会凋零吧…

就像原野上的野花，纵然天高地远，纵然寒风凛冽，也从未放弃生长，只要有光，便可生长，便可绽放。

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就这样被推出了层流仓，虽然是从一个病房转移到另一个病房，但那种被刑满释放似的欣悦，至今想起来都会偷着乐。

可惜生活从未放弃折腾她。一年多来，大大小小的排异，咬着牙忍过的疼，无数次骨穿，数不清的门诊记录。如今，那些疼痛和针眼早已融化在身上，也渐渐遗忘在她的记忆中。

“我就看你一眼，一定要多吃饭！”

小脸被激素催的鼓鼓的，长长的睫毛下是圆圆的眸子。她突然想起了那个阳光下攥着巧克力的女孩。“我就看你一眼，一定要多吃饭！”

那是她在北京认识的第一个小病友，小姑娘叫桐桐。她们常常在一起叠千纸鹤，纸星星。小姑娘脑子里总是有那么多奇妙的东西，这些东西在她的画纸上变得活灵活现。她告诉桐桐，折一千只千纸鹤能救回一个濒死的人。

那年圣诞节，她和另一个病友一起去病房。

“桐桐回家去了，主治说排异太厉害，怕是不行了…”

她呆住了神，紧握着包装好的礼物，盒子里是一玻璃罐千纸鹤。

那一夜她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嚎啕大哭，从此不再相信千纸鹤的传说。

那一年经历了生离死别，她甚至觉得自己走过了一个人可能走完的一生。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样的日子：在一个充满阳光和丁香花香的傍晚，医院的小花园里，一群来自天南地北的少年，头戴化疗帽，脸上紧紧裹着口罩，沐浴着夏日最后一丝细碎的阳光，眯着双眼，轻轻地触摸着生命的美好。

挥手和身后“血液科”三个大字告别。

(三)

从惨白的病房走出来，面对的是光怪陆离的世界。

以前从未思考过如何生活。

“生活”，生下来，活下去。

她开始用心感受这个世界，渴望看到每一朵花儿的绽放，憧憬每个早上带着露水香气的阳光。

一年的时间，重新走过以前的路。

她再没有做过噩梦。谢谢所有人的早安。

五月的家乡被清雅的玉兰花香拥抱着，空气中弥漫着甜丝丝的味道。她站在玉兰树下，轻抚掌心那薄薄的花瓣，呈现出玉一样的温润，混合着浓烈夸张的紫色，在阳光下散发出淡淡幽香。

一下子爱上了这甘冽的气息。

忽然被一种不可名状的美和强烈的，不可言喻的爱包围。擦擦额头的汗水，抬起头，阳光正好。

从未如此热爱这片土地。

在这样一个狂妄的年纪，她确实感受到了上苍的力量：我们都是上苍的子民。

正如史铁生在“最狂妄的年纪失去了双腿。”她开始淡忘“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励志座右铭，转而把生活重心转移到感受爱与被爱的事情上。其他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当下的阳光。只要阳光未泯灭，美好就永远在身旁。

又一次来到心心念念的校园。

最爱校园小湖的潺潺流水，伴着古朴小桥，不可名状的美再次展现在眼前，清风掠过湖面，慢慢飘散到口鼻，耳朵，甚至眼睛，鼻子一酸，视线开始模糊。

窗内，书声朗朗。

她小心翼翼地走进教室。

迎接她的是几十张洋溢着青春和阳光的脸庞。

“欢迎你——”，那一刻，又一次潸然泪下。

再次感受到这种温暖，就好像春天的气息，从原野的罅隙冉冉升起，距离上一次，已整整两年。从此，她不再害怕别人知道她的秘密，现在她时常把它拿出来，放在阳光下晒一晒。

(四)

时光匆匆，三年一瞬。

她早已告别了病床和消毒棉球，再没有了等待报告单的战战兢兢，生活中更多的，是数学题难解的苦闷，和校园生活中，平淡如水的点点滴滴。她用三年时间，学会了平静，学会了随遇而安，学会了坦然面对，也学会了怎样面对最真实的自己。

六月，盛夏和离别的日子，随着聒噪蝉鸣的响起，心也慢慢聒噪起来。午休的时间睡不着，她脑海里全是考试，成绩和未来。燥热的天空中，阳光随着散去的云翳朝她飘来，在玻璃窗的阻隔下变得柔和，一束束洒在瓷砖上。她从床上爬起来，光脚站在地上，让整个面颊沐浴在细碎的阳光里。让阳光照进来，心情也变得豁达起来。

学校这边高楼很少，上学的路上有习习的微风和让人安心的阳光。

她在凌晨的冷风中望着天际。那天天气很好，天上有星星。

深夜的星空最容易让人浮想联翩。高考后的急躁,分数下来后从失望到绝望到不甘到平静到释怀，学着接受学着放下。学着用平静的目光打量世事，学着去热爱值得热爱的一切。

她知道，她尚且不知道将要行走什么样的道路，但一定是芳香扑鼻，遥遥无尽头的路。

仿佛生命原野上的野花瞬间绽放，绚烂迷人。

独自前行在空无一人的公路上，头顶是碧空如洗的蓝天，脚下是宽敞平坦的柏油路。微风吹过，阳光把天际的影子拉长，拉远，一点一点，消逝在地平线上。

(这篇文章送给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坚强，勇敢，在那样的青春年华，她罹患绝症，在中国，这样的少年有很多很多，他们不幸，每天与医院打交道，他们强忍病痛，却从未放弃自己，积极治疗，积极生活，向阳而生。有时我在想，他们，便如同原野的野花，纵使上天辜负，众神死亡，生命出现裂隙，但坚强过后，当病痛的标签渐渐褪去，他们的人生，也终将凤凰涅槃，灿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