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正沿着掌纹蹒跚

发布时间:2018-11-30 文章来源: 浏览次数:

1602-1陈孟菲

每一次回故乡,心中总是有些期待,它时不时的小改动、小变化都能使我激动好久。以前,怕它老是不变,现在,反而怕它老变,不停变,变个没完没了。现在,我贪婪地希望它不要变,变慢一些,最好能守住、留住点什么,守住点老面孔,留住些旧事物。

我固执己见,认为有老面孔、旧事物的地方,才是故乡。故人、故物、故地、故事,织成一个属于自己身体和心灵的故乡。世界纵然很大,但只有这一个地方,是我的故乡。它或许很小,小到甚至只有三五户人家,只有几块土地一片树林一方水塘,只有几声犬吠鸡鸣,小到头顶飘过一小片云就能将它遮住。但是,就在这里,这个小小的地方,有我的根,有我的乳名,有我情感的最初水土,有喊我大胖闺女的邻居奶奶,有我玩耍摔下的窗台,有梧桐树下那口踉跄的老压井。还有鸡棚里会下橙色双黄蛋的母鸡,菜园里长得巨大的山药豆,巨辣的红椒,巨高的芋头……甚至那棵和我一般大的无花果树,它让我最初尝到无花果的味道,在记忆里,它就是我的恩人。

可如今我回到故乡,却使我颇为失落,许多故人不在了,故物没有了,故地拆迁了,故事失传了。我的故乡,在不断消失,在快速变成遗址。昔日的故乡,已经变成一则快速失传的传说,变成了乌有之乡。

站在这里,记起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把姥姥家种满各种各样的树,但这也如同一个魔咒一样,一直未能如愿,杨树锯断了,梧桐树也拦腰砍断,无花果树砍了,梨树砍掉了一半……

突然我的目光被什么扯去——断壁残垣里孤零零立着一棵大树。啊,那不就是方石头边的老槐树吗?

我像见到久别的亲人,趔趔趄趄朝着老槐树奔去。

老槐树给了我方向感,村子的模样浮现出来,阡陌交通,王叔的家,李婶的家,羊圈,水塘,菜园,它们都活了起来,额上抹着霞光,头顶飘着炊烟。

我无法挽留那些故人,就像那些命途多舛的树一样,他们商量好似的,默不作声地,齐齐走向死亡。

小时候回家,老人们总是坐在槐树底下的方石头上,一听到摩托车的轰隆声,就往这边看,一直看着摩托车变成汽车。他们就那么坐着,不说话,看着周围的万事万物瞬息万变,看着自己越来越稀薄。到时候了,就转头走回家去,就这样,五爷爷走了,麻奶奶走了,盛爷爷走了,李大娘走了……方石头依靠在老槐树边不知道多少年,已经晶亮光滑,如玉般温润了。

才种了第一波儿春棒子,姥爷就去了上海照看小姨的孩子。他老人家腿脚不便,右手瘫痪,为了孩子和孩子的孩子,他每天换乘出租车,公交车,地铁,跛行于繁华都市之中。中秋节回甘棠过节,给姥姥上坟,也是为了看老房子最后一眼。老人辛苦一辈子,好不容易亲手盖了一所自己的房子就要倒在自己手下了,一想到这些,姥爷就难受得吃不下饭。房子拆了之后,姥爷又去了上海,然而小姨和小姨夫吵架,姥爷身体抱恙,无奈又回到甘棠。舅舅为了拆迁费又和姥爷斗智斗勇得掰扯了好几个月……

我的故乡就这样囫囵着消失了,只剩一片废墟了,把往昔所有的故事覆盖在下面。推土机、铲车所向披靡地扑倒我们的房子,顷刻间,整个村庄夷为平地。那是一场摧枯拉朽的战争,一场荡涤一切的风暴,我们的房梁倒塌了,我们的墙一面面倒下。尘土飞扬中,我听见了哭声……

暮色渐浓,残存里,有捡拾老物件的老人,由于人们都会搬到新楼里去,很多老古董失去了用武之地。大多数人都会扔掉,只有老人觉得可惜,即使不能用了,也舍不得扔。这是他们用了一辈子的东西,是他们生活的所有痕迹,是所有记忆所在。它们曾无数次在掌间游走,熟悉每一只手的纹路。它们熟知村庄的一切风物和气味,也目睹了甘棠的成长与衰亡。

我转过身,时光不留痕迹,擦肩而过。只是,老人们变得更脆弱了。我见过他们的手,岁月的沟壑里盛满了沧桑,粗砺的掌心里,他们一次次握住了命运的锄头。五爷爷总是跨着在胡同之间款行的步幅经过我家门口,“菲,回来了?”,稀松的毛裤膝盖上两个鼓包让每一步都像半跪。麻奶奶坐在草垫子上,弓着被一生的辛酸浸弯的脊背,用棒子皮编篓子,“一个能卖两块钱”,说完笑容舒展了一张满是皱纹的慈祥的脸。盛爷爷吸完烟卷,“咳——噗”,吐一口老痰在烟蒂上,使劲用鞋底子踩了几踩……方石头上再不见他们的身影,他们趁我成长的功夫一不小心跌进了泥土里。从此以后,他们的家门紧锁,院子变得荒芜。他们去做年轻的身强体健的自己了,愿世间的破产,病痛,车祸,高额彩礼,不孝儿媳,推搡养老,争夺遗产都离他们远去。

土黄色的阳光胡乱涂抹着墓地,风沙沙啦啦地略过坟上稀疏的枯草。也许经常来,经常在里面转悠的缘故,在我眼里,墓地早没有了阴森之气,坟头也好像都变得矮小了,不过是一个个的小土包,如果不是碰巧有引魂幡插在一座新坟上摇晃,不会有沉重的心情。

如果姥姥在,也一定不同意拆迁的。

都说有根的地方就是清明节有这样一个可以磕头的地方,难道我们以后连这个磕头都地方也没有了吗?我们的根就这样被拔掉了吗?

夜空被灯光切碎、穿透,千疮百孔,凌乱不堪,哪里还容得下一缕月光?

万籁俱寂的深夜,所有的这些一砖一瓦,一石一木,曾经垒起来的是对新生活尽在不言中的激情的赓续。现在它们沐浴在温情的月光里,每一面残垣,每一片碎瓦,都裹上了轻纱薄绡。我的甘棠,她睡熟了。她梦见了自己在炕上打闹,一个趔趄跌下窗台,还梦见盛爷爷坐在方石头上缓缓吐着烟缕,白色的槐花飘去了他的壮年,青年,少年……一生一世,在梦里我们携带着一颗渴望永生的灵魂,奔赴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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