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木拐杖

发布时间:2016-09-26 文章来源: 浏览次数:

张德民  文新151-1

“老班长,你要帮我把它带给我娘……”一张稚嫩的脸庞上脏兮兮地布满泥土的痕迹,两只明亮的眸子如同清晨里依稀挂出的太阳,似乎蕴藏着所有希望的光芒。

“小瞎子,小瞎子”老何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左腿膝盖以下全部消失不见的年轻战士,磨出茧子的老手像是晒干的树皮,紧紧粘在血迹斑斑的手掌上。

“老班长,鬼子上来了,你快走!”被叫做小瞎子的年轻战士似乎回光返照般,青筋暴起,猛然把老何推向土坡底下,右手打了个转儿,扔出了一个灰色麻布的包裹。

老何被小瞎子猝不及防地一推,身体蜷缩着如同冬天沿着山路滚下的雪球一般,直突突地就顺着弧线滚落到了土坡下,身后划出的痕迹像是敌人扫射出的机关枪打下的线。

“小瞎子!”老何拖着受伤的右手,捡起触摸到大地掀起一阵灰尘的灰色包裹,声嘶力竭的喊着。

“你给老子醒醒!”

灰色的夕阳偶尔透露出几点白皙,此时土坡上传来了一声巨响。

“老班长,快走!”

小瞎子的声音依稀回荡在空旷的空气里,手榴弹爆炸的余波把老何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像被人用锣给震坏了耳膜。

老何呆愣了几秒,眼泪和泥土混着,沿着鼻梁和嘴唇滴在灰色的包裹上。

听着不远处密集的声响,老何吐了一口血水,眼睛红着,将灰色麻布包裹的一端紧紧系在后背上,颤抖着右手深深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转眼沿着树林的小路消失在尽头。

昏暗的树林,叫嚣着的乌鸦,树林里偶尔传出哗哗的声音,被风吹起的树叶随风飘向不知名的地方。

老何知道此时自己可以拼命,军人为国而生,为国而亡,为人民而活,为群众而死。但他也知道此时的他必须活下去,咬牙活下去,因为他在为一个年轻地只有19岁的儿子活着,为一个白发苍苍瞎着眼睛坐在门口天天翘首期盼的老母亲活着。他活得委屈渺小,他活得责任重大,他活着的希望就是一个灰色麻布的包裹。

炊烟袅袅起,冒出的烟火弥漫着一种干燥的味道。

远远望去,白家村村口的大枣树旁坐着一位佝偻的老妇人,她眸子黯淡无光,却有掩饰不住的思念,她僵硬费力地抬着头望着这唯一一条延伸到很远很远的路,至于路的尽头,她或许不知道在哪里,她只记得她是把她儿子送到这棵枣树下的,她还记得儿子曾经说过:“娘,我已经劈下了一根枣木,帮你做根枣木拐杖,下次我回来你就能用到了,据说这根老枣树是有神力的嘞!”

所以她天天坐在这里等,下雨了就躲在大枣树底下躲雨,出太阳了就躲在老枣树下遮阴,她相信儿子说的话,老枣树有神力,可以帮她遮风挡雨,可以为她等到儿子。

“大娘,你知道白秀才的家在哪里吗?”老何在找到根据地之后,简单包扎了一下右胳膊,就马不停蹄地赶往灰色麻布包裹里信纸上写的六个大字,白家村白秀才。原来他才明白,小瞎子一开始就已经准备好了,小瞎子还记得第一天参军到他的班里,他对小瞎子说的第一句话:“军人,请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

“白秀才。”瞎眼的老妇人嘴里喃喃着,声音沙哑的问道:“你找他有什么事?”

“大娘,是这样的,我是八路军,是白秀才的班长,这次白秀才让我帮他送一个东西给他娘。”

“班长……”老妇人明显身体一颤,灰色的眸子似乎死气沉沉地吓人。

“为什么白秀才,他没有自己来送?”老妇人紧紧抓着老何的胳膊,急切地问着,身体因为激动颤抖着你,像是在暴风雨中的树,随时会被飓风刮倒。

“他……”老何轻轻摸了摸身后背着的灰色麻衣包裹,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老妇人脸庞和白秀才有五六分的相似,而且还是个眼睛看不见的大娘。

小瞎子的外号就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他说自己有一个瞎眼的娘,老家的人都加他娘老瞎子,那他自然而然叫小瞎子。

“你是白大娘吧?”老何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变得平静,语气带着小心翼翼。

“你还没告诉我白秀才呢,我儿子去哪里了?”老妇人似乎是听到老何的语气转变了,说话的语气也慢慢平稳。

老何望着拄着一根黑色光秃秃的树枝,眼神里重新带着一丝希望的老妇人,心底苦涩。

“白大娘,白秀才去前线打日本鬼子,可厉害了,他可是一颗手榴弹炸死了五六个鬼子呢,他可是抗日大英雄。”老何强忍着眼眶里溢出的泪水,尽量笑着说着小瞎子的事迹。

“大娘,小瞎子让你好好照顾自己,他说等打完鬼子就会回来看你。”说着老何解下身后的灰色麻衣包裹,一根光滑闪着光泽的枣木拐杖迎着阳光闪闪发亮,光芒折射进白大娘灰色的眸子里,熠熠生辉地摇晃着灵动。

“大娘,你拿着,这是白秀才让我交给你的,他说你一定要拄着这根枣树拐杖等着他。”老何满脸泪水,却是笑着。

白大娘颤巍巍地伸出粗糙如皱巴巴树皮的手掌,上面被树枝划破的伤疤还在慢慢生长愈合。

“秀才这么有出息了,好啊,好,我一定等他。”老妇人轻轻抚摸着枣木拐杖,从一端到另一端,一遍又一遍,就像摸着在她怀里睡着的小瞎子。

老何如释负重地呼出一口气,沧桑的脸上裂开大大的嘴角,露出身上唯一还算看得过去的牙齿。

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完成,有些事情还亟待出发。

“大娘,等我打完鬼子,我还会来看你的,等到时候,我也当你儿子。”

老何深深看了一眼村口的大枣树,迈着步就要离去。

“他爹从小给孩子起名叫白秀才,想让他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但是这孩子从小就不好好上私塾,天天喊着要当英雄。”

“岳飞的母亲说过精忠报国,我的儿子也成了抗日的大英雄,他这一辈子,值了。”

白大娘拄着那根被阳光照耀闪闪发亮的枣木拐杖,又回到了一直坐着等小瞎子的位置上,僵硬地抬着头望着通往不知道多远路的方向。

“儿子,记得回来看娘。”

老何离去的身影猛然一顿,背影突然有了一种希望,那是要活着,不再是为了灰色包裹,也不是为了谁的承诺,而是为了自己,为了家里娘的期盼。

“我会的。”

老何消失在了不知通向何处的路上,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会牺牲在什么地方一样,但是不管到哪里,他都要活下去。

老枣树今年又结枣了,甘甜,红灿灿地反光,仿若东方升起的太阳。

我想起家里贡在桌子上的枣木拐杖,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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