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年岁里曾有三五至友，二两杜康，漫卷诗书为伴于刘桢而言已无憾矣。

那是建安二十二年的一个日暮。刘桢枯坐在窗边看云卷云，舒赏丹霞天色，直至最后一抹幽淡的光影消弥，他渐渐阖上了眼。已染疠疫多日的他自知大限将至，便早已穿戴齐整欲安然赴死。

他想起这促促几十载里的人世多艰，释然一笑。一切都只似一缕青烟，燃尽则香断；又似一捧尘土，散入清风了无踪迹。

他犹记弱冠之年的自己也曾是满怀报国之志，敢击长空万里的意气少年郎。虽身在汉末战乱的流离之下，他也有为自己搏一段清明岁晏的孤勇。

彼时刘桢为避祸乱遂随母兄来到邺城，其间听闻曹操爱人以德，便来到曹府门前以谋求官职一展自己的治国抱负。在这座满载着文墨书香的城池里刘桢遇见了让他一朝荣华，展青云之志的曹操，亦遇见了着华裳佩玉玦的翩翩少年曹子建与那位性沉郁攻诗书的五官中郎将曹丕。

如刘桢所愿，他被立为五官中将郎文学，可随侍曹丕。曾与曹氏兄弟一同择良夜以游西园，观月下清光与星辰疏淡；曾同乘并载以赏朱华。对于早失父亲的刘桢而言，能在这战火纷扰的世道里与三五好友相知，得明公栽培已然是上苍之恩泽。

晦暗的乱世之下，刘桢有卷长风破万浪的志向；本该是得明公重用，匡一禺社稷却也因这耿介高洁的性情而落于尘土终生未得其志。

彼时曹丕宴请诸文士以畅谈诗词，酒酣之下竟忘乎礼法。曾有人谈及甄氏的美貌，曹丕便令其前来参拜。一众外臣方远远瞧见甄氏的清丽之姿，便立即跪伏于地，终是没有胆量一睹芳容。而刘桢自幼习儒学奉诚义之礼，深觉甄氏本为袁熙之妻却另嫁曹丕是为不贞。于是刘桢未向甄氏行礼，更是平视着甄氏。

曹丕却也未恼，他了解刘桢之孤傲也敬佩刘桢的耿直。可此事落入曹操耳中便成了大不敬之罪，欲将刘桢处死。

曹丕却不忍良友因此而殒命便几番恳求曹操给刘桢一条生路，曹操便将刘桢贬为苦役。刘桢虽少年落难饱经风霜却也从未干过卖苦力活的小役。岁月多难，家国丧乱已将他的心肝磨损，难以久抑心间的怅然之情。曾一起赋诗作乐的友人今与他天涯陌路，曾谱华章写尽少年英豪的自己亦不愿再执笔写风华。笔下唯有一朝愤懑不平与一生怨恨离索。

他仰观晴空白日却体会不到丝毫融融暖意，千言万语都只化作一声叹息。罔他凌霜傲雪也抵不过流年不利，终是在俗尘间折断了他的文人傲骨。

已饱尝人世苦难与劳作辛累的刘桢难以再重拾少年时的意气风采。直到刘桢在堂弟身上捕捉到自己少年时的影子，才又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斗志。

遂刘桢研松墨写五言，一连赠给堂弟三首诗作。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这一首以松柏相喻，纵急风冰霜我自终岁端正。松柏立于山顶长于隆冬，松枝刚劲可破长风，可敌万尺苍雪。乱世罹难，刘桢望堂弟坚守初心不畏风霜的同时也是对自己这半世离乱的救赎。

建安二十二年，北方大疫，留任邺城的刘桢亦不幸染疾。早已将生死视作浮云的刘桢，在此时感到解脱和潇洒。

月西落，日东升。刘桢依旧坐在窗前，似松柏一般挺拔而端正。家中的奴仆曾多次叩门却久不见刘桢回应便破门而入，发现刘桢身骨僵硬已然殁逝。

若可随汤汤邺水来到这瑰丽的建安年间，当见刘桢立于山顶谱激扬文字。刹那回首，他再与友人谈言欢畅，青梅佐酒。如此肆意少年郎，方不负一度天光。

作者：王思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