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下定决心再也不跟她吵架了。
就像我曾经下定决心要把她从自己的生活中剥离出去,我开始小心翼翼地努力,积累着每一次细微的量变,终于等到我觉得可以质变了的时候我说:“我要去追求我的幸福了。”她会说:“不要。”于是我的决心轻而易举被击溃了。
所以我们又吵了架。
我说:“你不会理解我的,你根本没想过要我。”她说:“我当然不要你,我不配要你。”那种语气是促使我们每一次分道扬镳的导火索。她用这种语气第一次说的是“这算什么事”,第二次她说“你别再给我压力了”,我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但是我能感觉到她在对我失望,失望到绝望,绝望让她不得不丢掉我。她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她准许自己舍弃我,但不准许我舍弃她,就像一开始主动的人也是她,而她不喜欢我的主动。
每次争吵完之后我们都想不到该如何善后,没有谁固定去哄或等着被哄,不过我从来都是第一个走的人,留下不知所措或者怒气冲冲的她看我的背影,然而很多时候我们是同时转身的,没有人会看对方的背影。好像我们都很确定不久的未来会出现某种契机,那时我们自然而然的对视和牵手,之前的一段相互漠视的时间就可以还给上帝,假装它从未存在过。
比如我们第一次亲吻,那是在夏末,或者初秋的晚上,总之是个气氛暧昧的夜晚,可能这样的夜晚就比较适合亲吻。我们牵着手走在路上有一段时间都在沉默,走到拐角的一盏路灯下我转头看向她,我想她真的不算多好看可是好吸引我。她突然停住,一把将还在凭惯性走的我拽到她身边,我下意识的动作是去抱她。在拥抱的时候我在想要是顺其自然的话接下来我们又该在某个观点上产生分歧了,比如这个拥抱到底是谁主动抱的谁。可是事情的发展并不总是按照套路来的,那天晚上失控的该是我。我枕在她的肩膀上觉得她的洗发水真好闻,就踮起脚尖一路向上,嘴唇快要挨到她的脸时她伸出手来揉我的头发:“要亲?”我想完蛋了,她肯定不喜欢,就闷闷地把脚跟放平,准备从她怀里抽身离开,这时我却感觉到脸颊上结结实实的吻。后来分开的时候她问我:“我们接吻会不会很奇怪?”我说:“我觉得不奇怪,你肯定会觉得奇怪,所以今天晚上我们没有接吻。”
到很后来我才明白这个晚上也是要还给上帝的,因为我们都在假装它没有存在过。她是“亲吻后沉睡的爱人”,适合去爱,不太适合分享和探索。我跟她讲起焦安溥的《艳火》,我说有句歌词我不懂“如果你在前方回头/而我亦回头/我们就错过”,我想的是我们争吵完之后都转身离开的场景,如果这样的话她回头我亦回头我们是可以对视下一秒就牵手拥抱的。 可是她没有听过《艳火》,并且也不打算去听,她劝我听李健。其实我也没有那么爱焦安溥,我耳机里是杨乃文,我中了你的毒我中了你的邪我无药可解。
我在靠窗户的位置把一罐百威啤酒放在暖气片上滚着。我看着窗台上的积灰感到很困惑,甚至不知道这次又是为什么我们要吵架,就像不知道那天晚上她为什么会吻我。我不知道已经冬天了为什么还存在着夏天的困惑。 每次争吵她都要说一个字汇“压力”,她会说“你不要给我压力”“这会给我很大的心理压力”。她找到我,讲我们应该多给彼此一点空间,所以我们要分开。她没有给分开加上时限,“一会儿”“一阵子”,这让我认为分开是永远的。她揉我的头发像给一只听话的狗捋毛。但是我想咬她,在她身上做标记,因为她让我失去了平安。我们都比较不擅长给未来做规划,有时候想到遥远的时间点会惊慌地发现我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所以我得让她给我保证平安,但是她连自己的平安都保证不了,她感到的只有压力。
后来她跟我讨厌的女生走得很近,我质问她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说我给了你压力你就要去找她吗?她说你不可能让每个和你亲近的人都不和她接触啊。她盯着我的眼睛说:“You're loser。”这句话让我好难受,我一下子就回到了某个下雨的夜晚。可是那个夜晚她还能举着伞喊我,我回头就可以躲进她的怀里,她会用手梳着我被雨打湿的头发说你再不回头我就要说You're loser了。我想这多想苏打绿那句,你是我上帝我家人还是魔鬼。那时候我甚至都不需要回头,即使我在前方不回头她还会追上我。
她说你怕那个人什么啊。我很委屈地想我不是怕那个讨厌的人啊我怕的是她抢掉你。那时候我莫名其妙撞了很多好运,再加上我还有勇气,所以生活就很顺利。后来我就比较不走运了,我的勇气经常让日子一团糟。我自认为在拿出勇气来面对每一天,但是随处可见的危险太多了,比如她离开了她不要我了都是对她来说很轻松的事,但是对我来说就是危险。 我常常想我能从这段关系里得到些什么呢,我能从她身上学会爱别人吗?爱人是很难的,我这辈子都学不会,我的爱都是出于一种动物的本能,对谁依赖就会爱谁。 我扯开啤酒的拉环,麦黄色的泡沫翻涌出来,随后它们在我空空的胃里翻涌,胃酸和酒精不相容,会在激烈的燃烧后归于沉寂。我的胃很难受,我不想让自己这么难受,况且我也不会喝酒。
我们是怎么过渡到两个人都不肯回头的地步呢?也许是她看到我手上刀口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悲哀,中世纪早就过了没有人会去爱一个割腕的人,我应该把伤口藏得更隐蔽一点,我应该对她感到抱歉。那之后我看见她的车从我身边经过也不会再稍作停留,而我抱着哲学书觉得自己白装了一肚子的伟大思想。我当然明白很多道理,甚至给别人讲过很多道理,但是不会运用的话这些道理就显得很尴尬,好比我仔细研究了手腕的结构一拿起水果刀还是找不准大动脉。
其实与人相处是个挺困难的过程,特别是和不擅长隐藏自己的人,当然我除了给未来做规划外另一件比较不擅长的事情就是隐藏自己。就像剥一只橘子,仔仔细细撕掉橘子瓣上的络儿,吃到嘴里才知道味道完全是酸的,会让人怀疑为了吃到它所做的努力是否值得。别人在和我相处的时候一开始总是很愉快,等时间足够长之后他们才会发现我的味道实在是难以忍受。所以我蛮愿意尽早断绝和别人的关系,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会控制不住暴露自己越多,而再认识新的人好像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羞愧,我看清自己喜新厌旧的面貌丑陋又可憎。 但我很想留下她。我企图用冷战和争吵拉远距离,让她没办法彻底认清我,然而她是个喜欢解谜的人,她喜欢清清楚楚的真相,捉摸不透会让她厌烦。于是冷战和争吵成了徒劳,我日复一日重复这种徒劳直到绝望。但同时她也喜欢惊喜,她说,惊喜么?你就是世界给我的惊喜啊!
等我明白《艳火》是在一个早上,那时天还没亮,很冷,跟我们亲吻的那天晚上一样黑。我看到她走在我前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背着白色的包,在黑的天光里很扎眼。我们之间的距离不长,我跑一跑就可以追上她。但我没有,怕她觉得烦。突然她回头看,无心的动作,可是吓得我也转过头去不让她看到我的脸。如我所料她没有停下来等我,我不确定她到底有没有看到我,反正我们只是这样一前一后的走。 我看着她的背影想我简直像个偷窥狂。但是我能窥见的是什么呢,不过是浮在表面上的东西,她比我还难以捉摸,我也没办法彻底认清她。我其实根本不了解她,却很自负地把自己放在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上,这是自欺欺人,是沐猴而冠。
啤酒罐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响,我知道啤酒不剩很多了。下课铃响了,我猛地站起身,抓起包出去找她。
我看到她走在我前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背着白色的包,在黑的天光里很扎眼。我喊她让她回头,然后冲到她身边去抱她,把酒气喷在她白色的羽绒服上。 我说你知不知道艳火后面还有句歌词是我等你在前方回头而我不回头你要不要我。
我说你要不要我啊要不要我啊。 她揉着我的头发说,要啊,该要还得要啊。 她说别喝酒了我老远就闻到你身上的酒味儿了。
外2002-1 张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