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

发布时间:2021-05-28 文章来源:晨曦杂志社 浏览次数:

任何过时了的东西,都会成为丑陋且可笑的东西,不过正是由于它们的存在给了新产生的事物以借鉴。所以说,它们并没有完全消失,新的事物会将它们继承下来。

人亦如此。

我太奶奶去世那年已经一百零六了。

名副其实的世纪老人。

可是奶奶爷爷我爸我妈七大姑八大姨乃至于整个家族都盼着她早些死掉,说她是颗煞星,早年来了个算命的就说这老太太不是好东西我们家十八代了还这么穷就是因为欠了她的。没有人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他们不给太奶奶吃饱饭,把她放在潮湿阴暗的北屋里,任她大小便失禁从来不打扫,那屋子里散发着食物的霉味和腐烂的躯体的味道——太奶奶全身瘫痪,生了褥疮,而且她的一只手被绳链拴着。没有人去打扫她的屋子。

大人们威胁我不能进入那个屋子,吓唬我说里边有妖怪,进去你就会被吃掉,我却还想往里跑,总想瞅一眼那个妖怪长什么样头上有没有两只角。没有人允许我进入那个屋子。

那年我八岁。

我隐隐约约记得那天很冷,那是一个夏天,也许快要秋天了。我一大早就被人拽起来塞进汽车,慢吞吞地飞向乡下的奶奶家,我太奶奶也住在那里——拴在那里。车子飞了很长时间,我就在车里又打了一个盹。我梦见我被拴在了北屋,那条链我怎么也解不开,我哭,可是没人理我。我吓醒了。

有人想给我扎上一根布条,有白颜色和花颜色的两种,白颜色的布条长一点,我噘着嘴表示抗议,因为我想花颜色的长一点。我不喜欢白色,它总带一点郁郁的感觉。奶奶家到处都是一片白色,我不是很开心,但是有很多人,我就又开心起来了,因为我喜欢人多,喜欢热闹。可是那天并不热闹。十好几个小孩子都想要热闹,大人们并不允许我们热闹,他们把男孩子留下,女孩子赶进屋子里锁住。我依依不舍地往屋里走,看见院子里搭了一个棚,棚下放着很大一个箱子,后来我知道那叫棺材。进了屋子大人也不许我们闹,关掉了电闸不许我们看电视玩电脑。

我趴在磨砂玻璃门上往外看,很多很多穿白衣服的人跪在那个箱子前,磕头。爷爷大叫着“上客”。我觉得没意思,想起了从没进过的北屋,有一扇门将它与其他屋子隔开。我想看一看那个妖怪。我穿过厅堂,走到门前,门不是像以往那样紧闭,而是大开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我捏着鼻子走了进去。没有是么妖怪呢!我进去后转了一圈。我失望地准备离开,突然看见了正对门口有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中年女人,气质很好,有个词叫优雅,眼睛很大,笑意盈盈,我却觉得她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发现她的眼珠在动,霎时她冲我笑了笑,很怪异恐怖的,接着张开了嘴,我看到嘴里有好几颗獠牙,沾着肉丝和血迹。无端地,我觉得那肉是人肉。我没有动。那女人又伸出她的手臂,想要拽我,那手臂不很像个手臂,倒像一条锁链,只是多了五根铁钩子。我转身就跑,没有哭也没有叫。

我跑到一扇窗子前,看见浩浩荡荡一行穿着白衣服的人走出了院门,渐行渐远变成一道白线。这时候突然下起了雨,窗台上开得好好的长寿花开始一朵一朵的掉,不是花瓣一片一片脱落,是整朵花一朵一朵离开和它相连的花托。很快地上是落红一片。我看着这些掉落的花,眼睛开始模糊,模糊成一大片红色,血红色,是那个女人的血盆大口。我转头看见了屋里放着的沙发,躺上去睡着了。

我醒来时大人们正在给屋里锁着的女孩子们开锁,有一个女人说她们已经两顿饭没吃了,我听出来那是我妈。有人立马接口说,吃什么吃,养女孩就是要命,娇惯得很以后怎么嫁得出去。门开了,我重新闭上眼睛装睡。

从那天起北屋的门不再紧闭着,我进去过数千次都没再见到过那张女人的黑白照片。

有一天它又关上了。

一个算命的来,说我们家之所以穷了十八代就是因为女人多了欠她的,要把一个年纪最大的女人锁起来才会振兴家业。

从此我再没见过我奶奶。

我的语文老师看了我的这篇文字,夸我的小说立意深刻。

我很遗憾的对老师说:“可惜这不是篇小说。”

作者:外2002-1张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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